哈勃红移

爱无前尘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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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我家涉黑,我爸从小是地头蛇,二十岁的时候反水拔枪杀死了前老大,从此混得风生水起。三十岁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娶了我妈,我估计就是强娶。问我怎么知道的,因为我妈从来没有对他,对下人,甚至对我露出过笑脸。她总是坐在落地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,我有时候跑过去扑在她怀里撒娇,她就抬起手柔柔地抚摸我的头。有一天她开车带我郊游,我兴奋地坐在草地上摆弄好看的甜点,我没有注意到我妈起身离开我上了车,在我满目兴奋寻找她时,就看着她的车猛地一加速冲进了河里,至此再也没有声音。

 

 

  我到现在也还记得窝在她怀里的感觉,现在想起来,她穿的衣服柔软光滑,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花味,手镯戒指一个不差的玉手抚弄我的头发,都显示着,她是我爸养在豪宅里的金丝雀。

 

 

  我看着我妈死在我面前,回去以后大病一场,高烧四十度烧了三天,我听王妈说我爸急得实在没法,差点请道士灌我符咒水,还好第四天烧退下来了。不过痊愈以后我的脑子时常会忘记一些事,学习肯定是不可能了,我爸比我妈大了八岁,四十岁有我的时候算是老来得子。自我妈死后更加宠我,任我自由发展。我便依着性子上树掏鸟,下水捉鱼。我不上学,家里请老师教我基础的知识,所以我也没有同学,有自己时候玩着玩着突然犯病,看着满手的泥巴愣愣地发呆,这时候下人就把我抱到洗手间洗干净手,我看着浑浊的水渐渐流成清澈,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破娃娃,永远充不满电,时常突然关机,而后记忆停滞,陷入无边的黑暗。

 

 

  我爸吊着一颗心照顾我,怕我一天天下去会得抑郁症,于是把他秘书的孩子找来跟我一起玩。我爸没文化,找了个秘书是高知。叶秘书老婆是高校教授,听说养小孩也颇有一道,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拿烫金证书,到现在证书摞起来估计有半个我这么高。不过我对这些一概不知,我只注意到这个天才儿童站在我面前白白净净的,穿着背带裤小皮鞋,柔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,一双杏眼弯弯对我笑。我看着他走近我,单膝跪在地上,拿出一条手帕细细擦拭我的脏手,而后软软地说我叫叶修,你叫什么?

 

 

  我说孙翔。

 

 

  他说哪个翔?

 

 

  我说我不知道。

 

 

  我很喜欢他,即使他比我大五岁,即使我还在笨拙地描字,他已经能够在学校小礼堂用英文演讲,但我总觉得,他跟我一起爬树,一起游泳,一起弹弹珠的时候,他跟我一样还是个上幼稚园的小朋友。我爸看我越发开朗,得寸进尺地让叶修从周末来到每天放学来。我自然高兴,每天我跟叶修一起放学,一起做作业,我扳着手指头做算术,他在我旁边描英语单词。然后一起吃饭,逗狗,再然后我在大门口看着他坐进回家的车,我们挥手道别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几年后我爸又娶妻,那个女人带了一个儿子,今年刚上高中。这个女人长得不华丽,眉目很温顺,穿着一身旗袍,头发梳起在脑后绾成一个髻。他的儿子应该像他,气质沉稳,目似点漆,脸庞清俊。因为他高中是寄宿制,不常回家,所以家里一般就只有我爸,我,叶修,和那个女人。我爸自再娶妻后笑得比以前多了,有时候我送叶修回家,看着他们俩窝在沙发里看综艺节目,看到好玩处发出一阵阵幸福的笑声,我心里就泛起细细密密的疼。我没有立场怪我爸,我妈生前没受过什么委屈,死后我爸时常躲在房间一个人看她的照片。我知道我爸渐渐老了,需要有人照顾他。

 

 

  可是……

 

 

  可是……

 

 

  可是什么呢?

 

 

  那时候我十岁,站在大门口,昏暗的大厅与客厅的辉煌灯光自成一条晨昏线。我站在黑夜里,不断回忆那个春天,那个万物复苏的春天,我妈自我毁灭式地死去。我爸站在白天里,跟我相差86400秒,与我永远相遇不见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十三岁,我爸被对家开枪杀死。入殓那天下暴雨,周围人哭声震天,继母更是掩面哭泣跪在地上,下人扶了两次没扶起来。可是我却哭不出一滴泪,我至今不了解我爸,我是他亲生儿子,我却毫无痛觉,那么那些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,仅仅只是在他手底下工作的人,为什么能哭得这么大声?他们的眼泪是真的吗?他的真心能掰成这么多块让所有人都死心塌地吗?我爸死了,公司还是得有人管,我年纪还太小。我哥穿着黑西装白手套,对天放了三声空枪,草草算是继承。枪声仿佛把我从雨幕中拉出来,我转头扑进叶修怀里。他以为我是害怕,双手捂住我的耳朵。我手环过他的腰,紧紧攥着他身后的衣服,我哪里是害怕。我只是突然意识到,该结束了,我跟我自己,跟我妈,跟我爸之间的斗争,该结束了。我终于愿意放过他,放过我自己。至此以后,戚家只剩我苟延残喘在这个人世。我靠在叶修胸前,眼泪终于落了下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叶修学业繁重,只在放假的时候来。我哥既要读研又要管理公司,自然不会回家。偌大的家只剩我跟继母相顾无言。有时候我下楼,看见她坐在我妈生前一直坐着的位置,手里捧着一本书睡着了。有好几次我都愣在那里,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妈的样子,只是我妈有我爸,她没有了。我放轻脚步,拿着一条薄毛毯盖在她身上。有时她醒过来,看见是我,眼光凝滞了一下,而后柔柔地笑起来,对我说谢谢。我也回给她一个笑,再也没有其他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可我还是把生活想得太仁慈。两年后当年枪杀我爸的那群人再次开枪杀死了我哥。这个消息不仅给了继母致命打击,也给了我致命的一击。我恐惧至极,旧疾发作,醒着的时候长时间发呆,半夜睡着时胡言乱语,额头冒汗。继母更是直接疯了。她变得喜怒无常,疯起来乱砸东西。可我还是低估了她疾病的程度。

 

 

  有天继母突然狂躁不已,下人都不敢拦。我那天刚好稍稍清醒,想着亲近的人也许能让她安静下来。于是我劝退下人,关门反锁进入房间。她见我进来,就开始朝我砸东西,我躲闪不及,被父亲生前的烟灰缸砸中额角,我感受到黏黏糊糊的液体从我眼角流下。见劝阻不行,我便上前试图用手制服,门外的下人听到声响急促地敲门,我刚想告诉他们放备用钥匙的地方让他们开门,突然继母伸手攥住了我脑后的头发,我那时才十五岁,并且病了许久,根本没法挣脱一个正发作的精神病人的手。她的手拖着我,把我的额头朝墙磕去,虽然我用手挡了一下,但磕到刚刚被烟灰缸砸中的伤口时仍叫我疼得虎躯一震。恐惧和剧痛让我的意识渐渐模糊,挡住额头的手也滑了下来,门外人的呼喊渐渐微弱。在意识全无之前,我听到书房的窗户被大力砸破,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,一个人影朝我跑来。额头前的剧痛和脑后头发的拉扯感瞬间消失了,门被破开,叶秘书带着下人冲了进来,我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,在晕过去之前我隐约听到这个人带着哭腔叫我别怕,我带你走。

 

 

  记忆停留在这里,我的精神大受打击,偶尔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。我每次醒来都能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睁着一双杏眼看我,双眼满是关切和哀伤。见我醒来,一个近六十的大妈也凑过来,问我有没有饿,渴不渴。我知道他们,他们一个叫叶修,一个让我叫她王妈,还说她看着我长大,说着说着就要哭,还有一个跟叶修长得很像的男人,我想应该时他的父亲,一个月来一次,跟我说公司的近况,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有时候我只是关注叶修喂给我的粥,有时候我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。

 

 

  我的额角有一个疤,有时候我睡着了,感觉到有人用指腹轻轻抚过这道疤痕,起先我并不在乎,可是后来我偏偏从这个人轻柔的动作体味出一丝悲恸,连带着我的心也被揪起来。我问王妈,她只是说我小时候睡相不好从床上摔下来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有这么清醒的时候了,我的脑袋干干净净,好像有人用抽水机把堵在我身体里的污秽通了个干净,记忆一块一块待在应该待的地方,我慢慢地,慢慢地把它们拾起来,我廿七年的过往逐渐清晰。

 

 

  我又搬回了老宅,看着一切熟悉又陌生的装饰品,下人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。叶修回来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总是很兴奋,我笑着问他们这么喜欢叶修啊,他们说叶哥太帅啦。你一定不知道他当年的风姿。

 

 

  我笑,问有什么风姿啊。

 

 

  小姑娘叽叽喳喳地,说当年叶哥为了救人,见大门进不去,就绕到房子外,徒手攀爬到三楼,砸窗救人。

 

 

  叶修见大门进不去,绕到宅子外,脱了外套,扔了手套,一跃攀上一楼地防盗窗,并借之矫健地爬上二楼阳台。我们家房子有些年头了,防盗窗外生了一点锈,叶修赤手空拳继续攀爬,手掌被粗糙生锈的铁窗磨得生疼。

 

 

  那年冬天十分冷,天寒地冻,叶修没有拿硬物,于是用围巾包住右手,一拳砸向窗户。玻璃碎时他的手已经血流如注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叶修睡在我身边,我看见他眼角有一条细细的笑纹,我不敢用手抚摸他,怕把他吵醒,可是我又克制不住内心泛滥成灾的感情。月光洒在他周围,我看着他的脸在素影中渐渐变得稚嫩、柔软,时间又回到那年,他跪在我面前擦拭我冒血的额头,颤抖着声线说我带你走。我怕吵醒他,于是我俯下身亲吻他的额角,到眉毛,再到眼尾。我亲吻他,亲吻我遗忘十二年的记忆,亲吻我失而复得的爱情。

  

 

 

 

fin.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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